「帶領人們違反教規、肆意跳舞的人就是撒旦,和狄奧尼索斯如出一轍。」
——《嘉年華的誕生:慶典、舞會、演唱會、運動會如何翻轉全世界》
讀到芭芭拉·艾倫瑞克的這句話時,音箱中正循環播放《熱·情演唱會》的CD。拿起《嘉年華的誕生》這本書來讀,本不是為了張國榮,卻在閱讀過程中處處浮現張國榮在「熱·情演唱會」上的樣子。
掌管世間一切莊園與葡萄酒的神明,狂歡的根源——狄奧尼索斯。關於酒神狄奧尼索斯,古希臘劇作家歐里庇得斯(Euripides)描述他:「長捲髮……從兩頰滑下,極為撩人」,「這個神是美麗的,是男又是女,所以吸引了男人和女人」。[1]
張國榮說:「我突發奇想,出名的藝人,可能都是犯了天條的神仙,被貶下凡間,不過仍有受欣賞的優點,所以便讓人崇拜一下,讓他們收一下花吧。」
正如芭芭拉的書中寫道,神明很多地方或許和我們當今的藝人相同,有能力引導觀眾、使其歇斯底里……他們不具有傳統的陽剛形象,也不是陰柔。對於既有的社會秩序,他可能是個危害,但對崇拜他的年輕人來說可不是。一頭長髮、潛在的粗暴形象以及誘人狂歡的能力,狄奧尼索斯就是史上第一位搖滾巨星。[2]
Passion Tour
危險的狄奧尼索斯
比起其他古希臘的神明,狄奧尼索斯對人一視平等,無論你權傾朝野還是窮酸不堪,就算是貧賤的奴隸,都可以來信奉他。崇拜狄奧尼索斯不是另有目的的(祈求豐收或戰爭勝利),而是為了慶典本身的歡樂。在這狂歡之中,「人與人之間,一道道僵硬、仇視的藩籬都粉碎了,社會已存的、統治者豎起的高墻都會倒下」。[3]
從這層意義上來說,張國榮確實如同狄奧尼索斯一樣,是個離經叛道的「危害」。
他在「跨越九七演唱會」中的表演,冶豔、性感、頹靡,不但悖逆了約定俗成的性別正規,甚至存在歡愉的官能刺激。這其中隱藏了陰陽位置流轉的可能性,暗示了各種擺盪在男、女、同性戀、異性戀等之間的愛慾流動之可能,性別「認同」的過程亦成為了性別「解構」的過程。男人只要有一点不似男人、女人只要有一点不似女人,只要有一時一刻的鬆動,那就是具有顛覆性的,「便能夠將固定在僵硬兩極性別差異,複雜化、遊戲化,更進一步打散建立在此對立差異上的種種尊卑、優劣、強弱的權力關係。」[4]
如果「跨越九七演唱會」講述的是性別平等,那麼「熱·情演唱會」講述的則是人皆平等。
來!來!來!起身跳舞!——台上的偶像這樣大聲喊道,叫嚷著讓他的追隨者們加入他的「嘉年華」。「嘉年華如同文藝復興時期統治階級的噩夢。夢中有四處掠奪的遊牧民族、萬頭攢動的人群」[5],墨守成規的人對這些只感到厭惡:「這些人一臉兇惡、貪婪,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」。但這樣的嘉年華卻恰恰是酒神意志的最佳體現:以「眾生平等」與「及時行樂」,反抗充滿爭鬥與歧視的現世。
而站在台下跟他起身跳舞的我們,盡情在狂歡中失去自我,在這稍縱即逝的「迷失」當中,解放肉身的束縛,一窺永恆。
Passion Tour Rave Party
Passion Tour Opera Coat
解放焦慮的狄奧尼索斯
他沒有宗教信仰,卻引用過不少宗教故事,例如《大熱》,例如「熱·情」。不過他從不假裝上帝,只有興趣扮演路西法——這個集「拂曉晨星」與「魔王撒旦」兩者於一身的角色,曾違逆天規,帶著三分之一的天使墮落地獄。膽大妄為亦如狄奧尼索斯。
翻轉性別、雌雄同體、引人狂喜……一件件溢出常識與規範的事物,都是家庭教育和教科書無法教給我們的,但叛逆如張國榮卻可以。也正因如此,這個異教徒一般的偶像,至今仍被我們記得。
芭芭拉說,希臘人需要那些神明,因為「體驗狂熱」對他們來說非常重要。「他們的眾神包括了愛之神、戰爭之神、農業之神、金工之神、狩獵之神,他們需要這些具有人身人臉的眾神明,給予他們狂喜的感受。」[6]而時光荏苒,現時的我們就不需要了嗎?不,我們仍然需要。
現代人時常都處於「焦慮」的狀態中,尤其是生活在大都市的人——日日都需要花極大的力氣與心思,揣測別人的反應來決定自己的發言與姿態,像極了歐洲近代史上「處心積慮的朝臣、努力向上的中產階級、野心勃勃的律師或神職人員,無時不在調整自己的行為以符合他人的期待,他們所發現的『自我』其實是內在不斷努力的成果。」[7]究竟是假面還是自我,早就分不清了。這樣的我們,需要狂歡與慶典,也需要一個能將我們從「焦慮」當中解放出來的偶像。
如果「狄奧尼索斯」是一個「理念」,那麼世間這眾多逆反常規的偶像,便是狄奧尼索斯的「摹本」了。[8]
不同時代的「狄奧尼索斯」,用他們各自的方式,來解放我們被規訓得太服帖的身與心——福軻寫下《規訓與懲罰》和整整四大卷《性經驗史》,尼金斯基無視古典芭蕾的底線進而完成了《春之祭》,David Bowie腳踏紅色高跟鞋上台,而張國榮蓄上長髮舉辦了他的「熱·情演唱會」。
他說,I AM WHAT I AM。
他說,我永遠都愛這樣的我。
他說,地球大戰怎比愛轟烈?
Passion Tour《梦死醉生》&《大熱》
狄奧尼索斯是神,而張國榮只是人
「帶領人們違反教規、肆意跳舞的人就是撒旦,和狄奧尼索斯如出一轍。」然而,他還不是真正的狄奧尼索斯,他也生存在牢籠中——這個被稱作「娛樂圈」的牢籠。
「唱片銷量不代表一切!這句話只有唱片銷量理想的人,才有資格這麼說」[9],這對全世界任何一位商業歌手都不例外。1978年發行的《Day Dreamin'》和1979年發行的《情人箭》曾被人當杯墊或墊桌腳,如今卻冠冕堂皇地擺在音像店最當眼的位置標價數百文,而當有一日,「張國榮」這個名字不再有商業價值,或許他的一切也將被取下貨架。這是何等現實,又是何等反諷。
就算是功成名就後,張有了主導權,可以試圖跳出商業歌壇的框架,做他理想的音樂。可是,即便是花盡心思的「熱·情演唱會」,也難免有人對之無動於衷,不肯飲下狄奧尼索斯這杯酒,他們認為「我買了票,我就是上帝,我只想看一個流行歌手乖巧地演好白馬王子或白雪公主的角色」。而高高在上的衛道士們又一次不出意外地,對之掀起了洶湧如潮水一般的口誅筆伐。
又或者,像《我》這支MV。喜歡「拍MV好像是拍電影」的張國榮拉了一隊人馬去到澳洲一個沙漠拍攝,畫面時常都是「只有一個遠遠的人兒走來走去」。回到香港,環球唱片老總陳少寶與他大吵一架:「如果這樣我也肯收貨也是白癡」[10],叱令他修改影片。最終張國榮不願修改MV,但應承陳少寶多走幾轉宣傳,多做幾個訪問,也終究是要妥協的。
這是每個藝術家在售賣自己作品的過程中都必將遭受的挫敗。無論這部作品多麼令你引以為傲,一旦擺上貨櫃明碼標價,商品價格就打著「價值」的旗號入侵了藝術的範疇,而藝術家又不得不吞下這顆苦果。
狄奧尼索斯終究是神,而張國榮終究是人。
但我們往往難以追隨遙不可及的神,只能追隨觸手可及的人。我們聽他的音樂、看他的電影、去他的演唱會、為他舉辦如同「慶典」的紀念活動,就像我們在努力追尋狄奧尼索斯的足跡。
「紀念」之必要
慶典活動是必要的,巴黎神學院的公告都這樣寫過:「每年都要裝瘋賣傻一下,盡情地發洩,那是我們深植於內心的的第二個本性。酒桶需要偶爾打開以保持空氣流通,不然它會爆炸。而我們就像胡亂擺在一起的一堆酒桶,如果內心一直處於發酵狀態,那麼桶內的美酒終有一日會爆開。我們必須讓它透透氣,才不會壞了它。」[11]——在經歷了1990年告別演唱會的「生離」和2003年4月1日的「死別」之後,沒有哪個粉絲群體比「哥迷」更需要這一場場令他們得以「裝瘋賣傻」、足以「重拾生活」的紀念典禮了。
紀念活動現場照
「人們期待這些慶典,才能撐過繁重的工作,才能忍受食糧的匱乏。時機一到,食物和酒水就源源不絕而來,人們可以盡情求愛、發展各種社交聯繫。辛苦的日子可以先拋到一邊……於是這些活動成了男人和女人活下去的寄託。」[12]這是「慶典」最原始的意義。時至今日,深陷於勞累的工作和精神的匱乏之中,我們依然需要「慶典」。
狄奧尼索斯已經離去,但我們仍在生。
即便只是虛像,「張國榮」這個名字已然成為了這座城市萬變的世相中,那點偶爾的不變。
所以,哥迷們,在這個已鮮少再有集體性慶典的時代,請你們繼續狂歡吧。
一、四、二零一八
於香港中文大學
後記:
每年「四一」都處於兵荒馬亂的狀態,前有「香港藝術節」,後有「香港國際電影節」,這導致獻給「四一」的長文,都是在夾縫中抽零星的時間一點點、再一點點寫成的,雖則較辛苦,但已經成為了習慣。
我不敢說別人,但對我而言,張國榮之於我的意義在於,我能在他身上找到「自我」和「勇氣」這兩件事,這可能是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很少能給到我們的兩件東西。有時候年輕人想去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情,但可能會被一些價值觀框死,比如這件事賺不賺錢啊,主不主流啊,猶豫了幾下就逐漸放棄了,但我想如果換作是Leslie的話,他肯定會說「I AM WHAT I AM」然後堅持下去的。
沒什麼可給他,只能每年出兩篇長文向他致意,作為杯水車薪的回報,感謝他來過這個世界。
注釋:
[1]《張國榮總在夢裡醒著》,載《明報周刊》1688期,詳見http://www.lesliecheung.cc/library_inside.asp?type=detail&content_id=1202
[2]芭芭拉·艾倫瑞克,胡訢諄(譯),《嘉年華的誕生:慶典、舞會、演唱會、運動會如何翻轉全世界》,台灣:左岸文化(2015),頁56
[3]出自海德格爾,《尼采》,是尼采對祭祀狄奧尼索斯儀式的想象
[4]張小虹,《後現代/女人:權力、慾望與性別表演》,台灣:時報文化(1993),頁47
[5]同2,頁148
[6]同2,頁47
[7]同2,頁174
[8]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「理念論」:「理念」是始源性的存在,世上的每一件個別事物都是其理念的「摹本」
[9]日本歌手福山雅治在《情熱大陸》訪問中的話語
[10]RedMission繼續張國榮歌影迷國際聯盟,《張國榮音樂人生》,香港:快樂書房(2013),頁124
[11]同2,頁129
[12]同2,頁119
參考資料:
1、芭芭拉·艾倫瑞克,胡訢諄(譯),《嘉年華的誕生:慶典、舞會、演唱會、運動會如何翻轉全世界》,台灣:左岸文化,2015年;
2、張小虹,《後現代/女人:權力、慾望與性別表演》,台灣:時報文化,1993年;
3、Martin Heidegger,Nietzsche,HarperOne,1991
4、福山雅治《情熱大陸》,日本TBS電視台,2005年,詳見https://www.bilibili.com/video/av15930332/
5、《張國榮總在夢裡醒著》,載《明報周刊》1688期,詳見http://www.lesliecheung.cc/library_inside.asp?type=detail&content_id=1202
6、Red Mission繼續張國榮歌影迷國際聯盟,《張國榮音樂人生》,香港:快樂書房,2013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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