枪零弹雨似英雄,嬉笑怒骂真本色。是《英雄本色》里的宋子杰。
自古多情空余恨,此恨绵绵无绝期。是《胭脂扣》里的十二少。
十里平湖霜满天,寸寸相思愁华年。是《倩女幽魂》里的宁采臣。
人生本就无根蒂,何惧飘如陌上尘。是《阿飞正传》里的阿飞。
落日独酌一壶酒,大漠孤烟伴西风。是《东邪西毒》里的欧阳锋。
此身本是男儿郎,却饰虞姬陪霸王。是《霸王别姬》里的程蝶衣。
都云哥哥痴,谁解其中味。这些角色惊艳了时光,温柔了岁月。
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,叫张国荣。他是一位歌手、演员、音乐人、艺术家。
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,本是由周杰伦陪着的,有的人走的快点,遇见了林俊杰,撞见了陈奕迅,而有的人不经意间回头,目光所及之处,邂逅了黄家驹,隐现了张国荣。
大多数人特别不能理解那些因为张国荣离开而嚎啕大哭的人。各路牛鬼神蛇在四月一日转载着纪念张国荣的伤感文字,微博大V发着张国荣梁朝伟林青霞王祖贤年轻时的照片,感慨再无才俊。
类似自我感动式的大众刻奇,我也厌恶得紧。
但后来我又能理解这种感受。对一个物件、一个人、一座城市,总是接触了解后才会牵挂。我也是从开始能看懂电影,才爱上电影,而不是仅仅了解剧情。
我读木心,看《文学回忆录》,谈及艺术,先生如此评价曹雪芹:“曹精于绘画、书法、工艺、烹调、医理,《红楼梦》中稍微涉及,有的从来不提(他擅烹饪、工风筝,都是一流)。这就是艺术家的贞操、风范。肖邦是杰出的演员,梅里美能做极好吃的点心,舒伯特会在琴上即兴画朋友的肖像,安徒生善跳芭蕾,剪纸艺术一流,颜真卿除书法之外,武艺高强....我要说的是,大艺术家都有深厚的自我背景。我们悼念艺术家,是悼念那些被他生命带走的东西:“哦!只剩下艺术品了。””
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文化密码。找到这个密码之前,我们空洞而茫然,没有信仰,兴趣缺失。找到密码之后,对生活的热情像初春的嫩芽,迅速泛绿成长,四仰八叉地扩展开来,蔓延到未知的土地。
当我能听懂歌,能欣赏电影,能判断生活的真与假,能触摸生命的质地,才知道我更能感受谁。我盘问自己,张国荣具体哪一点让我痴迷,是狷狂纯真?是秀美温婉?还是那隐于光影之后的些微的寂寥?
我本身,是反对崇拜和偶像的说法的。“辩证法没有崇拜”,凡事有因有果,不管辉煌或是落魄,都是各种因素综合叠加的结果。认清这一点,便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。
我们说他是帅哥、美男子、美少年,都不太对。他的风神之美,是无视性别的,我还是觉得,他当得起佳人二字。
香港作家倪匡曾在报上评价张国荣,写了“眉目如画”四个大字。
眉目,极其曼妙,眉是青山聚,目是绿水横,眉眼荡动时,青山绿水长。男人赞男人用到“眉目如画”,旁观者看了又看,倒觉得这是一个最贴切的形容词。第一,没什么人动用过这四个字;第二,也不见有谁担当得起。
那个时候他唱《Monica》,一时间风云无两,成为香港娱乐圈熠熠发光的新星。
“人生风霜雨雪,少年子弟江湖老,红粉佳人白了头——你坚决「不许人间见白头」”,于是以后人人都老了丑了,可你还是万人迷,传奇中只有媚艳与深情,见不着岁月痕迹。
看《春光乍泄》,当何宝荣对黎耀辉说:“黎耀辉,不如我们从头来过。”我突然为之一颤,为之踌躇满志,时光最是残酷,它总能不动声色的带走当时的怦然心动,带走盈眶热泪,带走一切。若能从头来过,那时的甜蜜或伤感,和着那些侧侧轻寒翦翦风的岁月,都可以统统抹去了。
在一场缅怀张国荣的演唱会上,梁朝伟作为嘉宾站在台上这样说道:我好珍惜今晚每一刻,让我想起很多跟哥哥在一起的片段。哥哥刚离世不久,有一次我不小心按错了他的电话号码,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“请留言”。我还一直留着你的号码,有时候还想打给你,听听那把熟悉的声音。
挚爱唐鹤德在挽联上写道:夜阑人静,有谁共鸣?
有谁共鸣?耳边随风潜入李白那二十字:“纪叟黄泉里,还应酿老春。黄泉无李白,沽酒与何人?”当我默念到第五遍,心中怅然若失,芳草萋萋都是离情。这几百年来,有多少人被感动过,又有多少人流泪过?忘了痛或许可以,忘了你是否太不容易?“黄泉无Leslie,沽酒与何人?”这世间是否空留唐鹤德?
斯人已逝,碧水长流。他曾说过,霸王别姬是他最为喜爱的一部电影。或许,就是因为戏中的程蝶衣,他在艺术上,至臻化境。
电影里最清晰的一幕是袁四爷初见程蝶衣那段,葛优静坐摆架势说话,张丰毅来回耍脾气。镜子映照着张国荣。那段张国荣台词少,但细节动作毫无敷衍。至少有三个镜头,后景镜中的他是模糊的,但神态还是做足了。
难的是以他在戏中的特殊人设,动作做粗了就失了旦角日常生活不自觉的媚气,做少了就没了角色的英气,总得带点态,不像里面几个糙老爷们可以发挥更自由。
末了张丰毅说要去吃花酒,暗示了巩俐的存在,袁四爷呆一刻,缓缓冷笑说另有雅趣,这个镜头里,如果你盯住画面一角镜中模糊的张国荣,会发现他呆住,不失仪态但终究无意识地,朝心口抬了抬手。
这个处理,绝大多数观众甚至不会注意到,更不用说品味其中妙处了。
他的程蝶衣演绎出的纯净、神圣的美带领人们跨越了男女、雅俗、生死的偏见,大众只能为这样的美而感伤、慨叹,管他是男是女,是雅是俗,是生是死呢,而这就是他的境界,这也是他的无我之境。
《人间词话》里,王国维把艺术境界分为“有我之境”与“无我之境”两种,后又论古今之成大事者,必经过三种之境界: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;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;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
他的入门处女作是风月级电影《》。“鬓若刀裁、眉如墨画”的张国荣,高度还原贾宝玉。那个时代的香港电影多少带点妖气,虽然这是部限制级的电影,但意外的是张国荣的传奇人生也正应了《红楼梦》中贾雨村对贾宝玉的判语:
“天地生人,除大仁大恶两种,愚者皆无大异,若大仁者,则应运而生,大恶者,则应劫而生,运生世治,劫生世危...置之于万万人中,其聪俊灵秀之气,则在万万人之上,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,又在万万人之下。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,则为情痴情种,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,则为逸士高人,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,断不能为走卒健仆,甘遭庸人驱制驾驭,必为奇优明倡。”
读红楼梦,在品贾宝玉,内心无以平静。张国荣,可能是世间可能存在过的最符合贾宝玉气质的人了。
他眼底的笑意,能温暖一季秋霜;他眉间的微皱,能哀伤一片花海。这正应了《霸王别姬》中“一笑万古春,一啼万古愁”的台词。
身处快餐时代,我们可以很轻易喜欢某种事物,又总能很快的淡忘,我们在这样的状态里迂回且挣扎,但又习以为常。
《霸王别姬》里,他说:说好了一辈子,少一年,一天,一个时辰,都不是一辈子。
叹只叹,无人做的了程蝶衣。这些年,风继续吹,吹不尽那一世的故事,吹不回那一季的风华。
那年你纵身的一跃,已然成为超越时代的记忆,成为一种文化的符号。《辞海》将“张国荣”作为词条收录其中;香港电台组织的“爱香港的理由”评选,有一条“张国荣”,成为众人的首选;在日本横滨,“张国荣”甚至作为音乐节的名字出现。
“何为永恒?”
“山川,河流,日月星辰”。
“可否具体?”
“得失,疏淡,年少模样”。
“可否再具体?”
“旁观,冷眼,他乡故乡”
“可否更具体?”
“轻狂,时光,提及过往”
“仍是不解。”
“声色魅影应如是,风华绝代张国荣”。
四月,乍暖还寒时候,总是最难将息。
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,那趟飞奔的列车里,人来人往,却总能路过你,你真的不曾离去。
风扣倩春道梦枕,星共侬眠描痴红。
深夜别听张国荣,容易流连岁月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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