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年前,我的哥哥走丢了,至今未归。
今夜,我想再次寻他。
他走的时候四十多岁,而看着只有二十几岁的样子。如果他今天还在,应该已年过花甲。
他在少年时出走,即使已过半生,我仍愿呼他一声哥哥。
哥哥,大家都想你了,你知道吗?
他走的那天,是一个和今天一样的春日。下午六点多,香港刚刚入夜。
他出门时穿着一身好看的西装,眼下的黑眼圈有些重,手指上残留着淡淡的烟味。那时的他好几天没睡好,像极了一个被黑狗追到疲惫的可怜小孩。
他在一家酒店的24楼,看着入夜的维多利亚港湾。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想了什么,也许是早年时走街串巷的热闹,也许是第一次登上舞台时的闪耀,也许是那句“不如我们从头来过”。
我只知道,他从高处飞着走了。像鸟儿在凝视一个深渊时,义无反顾地飞向了它。
哥哥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,只给留下了几句话。他说:
Depression(沮丧、抑郁)。
多谢各位朋友,多谢麦列菲教授。
一年来很辛苦,不能再忍受,多谢唐唐,多谢家人,多谢肥姐。
我一生没做坏事,为何这样?
下款署名:Leslie。
这五十多个字,是哥哥最后留下的东西——
五声感谢,一句辛苦,一句不再能得到回答的诘问。
哥哥你看过一部叫《阿飞正传》电影吗?里面那个叫旭仔的男孩很像你。
他说:“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,它只能够一直飞呀飞,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。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,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。”
哥哥,你是躲在风里睡着了吗?
他虽然被叫“哥哥”,但其实是名副其实的“弟弟”。
一九五六年9月12日,他出生在香港北岸的湾仔,在家中排行老十,是最小的一个孩子。
他是孤独的老幺。父亲是上世纪远近闻名的裁缝匠,因为忙于工作所以无暇与这个最小的孩子亲近。
家中众多兄弟姐妹,只有八哥和大姐对他疼爱有加。
有一次,他贪玩将乒乓球塞进嘴里拿不出来,是八哥用手指头帮他抠了出来。他说,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被疼爱。
还有一次,他喜欢上一台昂贵的放映机,屡次求父亲买下,都没能如愿。于是他伤心得日夜都在哭,甚至哭出了病来。八哥心疼这个年幼的弟弟,就靠打工赚钱,给弟弟买下了这台放映机。
命运风云诡谲,谁曾想,他后来被世人仰望着叫一声“哥哥”。而他真正想从这个世界获得的,却是“弟弟”一般的被疼爱。
可能正因如此,世界曾给他加冕的王冠,他却甘心做个顽劣的孩童,不想长大。
他在学校时曾违背校规留起了长发,觉得这样的自己是最帅气的。为了保住发型他不惜一切代价,爱美爱到煞费苦心,每次为了躲避教导主任都从后门溜进教室。
他早恋,因为那时没有女孩陪着逛街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。然而恋情要么从未开始,要么无疾而终。也许他自己也想不到,后来叱咤风云、引领潮流的巨星,曾经也被女孩笑过“不会玩”。
他喜欢打麻将,最要好的牌友有刘嘉玲和王菲。有一年过年,他打了七天的麻将。碰上有人来过年,他说完恭喜发财,就又坐回了麻将桌。
有一次参加一个颁奖礼,刚刚领完奖他就神色匆匆的离开。记者问他是不是很忙,他说没有,只是家里三缺一等着他回去搓麻。
他年轻时烟瘾很重,后来被阴差阳错地成了“戒烟大使”,就戒了烟。
有一次媒体拍到他和唐先生拉着手走在路上。第二天他立刻发了声明,澄清的不是他和唐先生的恋情,而是他右手拿的是戏票,而不是烟。
童年孤寂,百年孤独,可惜时间是场有去无回的旅行。至始至终,他都像个对世界无限迷茫的孩子,一不小心做错事,满怀期待去祈求,心心念念被原谅。
成名后他的首次公开演出,是和许冠杰同台。现场大牌云集,还有当年红极一时的温拿乐队。他初生牛犊,声线稚嫩尖细,不被粉丝喜欢。演出的现场,粉丝们强烈地、大声地嘘他,让他回家。
演出结束后,他问:“我没有做错事,为什么要这么对我?”
这个问句一语成谶。
十几年后,他向世界告别的那天,问的依然是这样的话:“我一生没做坏事,为何这样?”
哥哥,你知道吗,也许世界也没有准备好这个问题的答案。
哥哥,你走了十五年。而我还记得你的每个样子,今夜我再次寻你。
请问有人看到他了吗?他1米75左右的个子,黑色的头发。
他长得很像《英雄本色》里的那个警官宋子杰。热血正义,有过少不经事的年少轻狂,有一股偏执的倔强。
他长得像《倩女幽魂》的宁采臣。有清俊的少年书生意气,憨厚可爱,干净善良。
他长得像《霸王别姬》里的程蝶衣。一笑万古春,一啼万古愁。在自己的幽光下,能让全世界都黯然失色。
他长得像《东邪西毒》里的欧阳锋。孤独,敏感,永远背向这个世界。
他长得像《春光乍泄》里的何宝荣。放荡,不羁,像个孩子一般渴求着爱。
他常常让人分不清,是他像剧中的每一个角色,还是每一个角色就是他。
他十三岁到十九岁的时候,在英国度过了青春期。操着纯净的英伦腔,念着最地道的莎翁对白,听第一手的英文歌曲。他像个对全世界谦和的绅士,也像个寂寞的独行者。
他的身上有戏剧般的强大张力,让你忘不了他。也有悲剧一般的极致深情,沉重婉转到以死句读。
舞台剧导演林奕华曾对他说:“如果世上真有罗密欧,我认为他便是你这样的。”
他会让你想起的一句诗:“当青草又生海滩,你潮湿的双眼平静,我的心不免痛惜。”
他走之前,问了很多很多问题。
他问:“我坐火车从布鲁塞尔到阿姆斯特丹,沿途经过几百个小镇,飞过几千里土地,遇过几千万个人,我开始怀疑,我们唯一可以相遇的机会,会不会已经错过了?”
他问:“当你见到天上星星,可会想起我?”
他问:“过去我一直觉得人有喜怒哀乐的情绪,我只是不喜欢掩饰,用自己的真性情去待人处事,有什么不对呢?”
直到最后,他问了一句:“我一生没做坏事,为何这样?
然后他任性地拒绝这个世界的答案,转身离开。
如果你见到他,请告诉他,这个世界补偿了他很多答案。
在他离开的那天,文华酒店门口的那段路,曾日夜响彻着《风继续吹》。之后每一年的4月1号,他离开的酒店楼下,都有人摆上蜡烛和小花,等着他回来。
他离开的第二年,香港杜莎夫人蜡像馆为他做了一个蜡像。是唐鹤德,他的唐先生为蜡像揭的幕。
唐先生揭开红布后,看了蜡像一眼,转过身背对媒体的镜头。很快,又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哥哥的蜡像。
听说,哥哥走了之后,照片里的唐先生从此笑不露齿。
在他离开的第十年,梁朝伟,他的李耀辉对他说:
在你离开之后没多久,我的手机还保留着你的号码,我不小心按错你的号码,一个很熟悉的声音:“请留言。”
当时我在电话里留了一句话,我说:“不如我们从头来过”。
如果你见到他,请告诉他,这个世界给了他很多答案,补偿了他很多奖。
“华语流行乐传媒大奖终身成就奖”
“中国电影百年百位优秀演员”
“中国二十世纪十大文化偶像之一 ”
中国最大的综合性辞典《辞海》将他的名字作为词条收录其中……
哥哥,这些奖杯我们都为你好好收着呢,你回来看到了 ,一定会很高兴的。
哥哥走的那一年,是2003年。
那一年,SARS席卷全国,东方之珠巨星陨落。世纪末的忧伤情绪还未完全散去,就有人对这个新的时代说:“我就是我,是颜色一样的烟火。”
那一年,香港的天空落下了四颗星星。
那个唱着“爱过知情重,醉过知酒浓”的女人花梅艳芳,因病去世。
那个唱着“来日总是千千阙歌,飘于远方我路上”的林振强,因病去世。
那个唱着“老天爱笨小爱”的柯受良,因病去世。
他们的离开,是一个时代的终结。
那个唱着“你已在我心,不必再问记着谁”的哥哥,也走了。
他的离开,是终结了一个时代。
他走的那天,是2003年的4月1号,愚人节。十五年了,大家还觉得这是他开的一个玩笑。
十五年了,世界风华正茂,香港别来无恙。春天很好,夏天很好,秋天很好,冬天也很好,你若尚在场。
哥哥,你还好吗?
如果有人见到了哥哥,请告诉他,我们还在等他回家。
忘了说,哥哥叫张国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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